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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一篇文章被删了。悲哀的是，它不是死于审查，而是死于举报。这两者虽然关系密切、相辅相成，但是却又有所区别。

首先，同样是被删文，我对造成这样后果的两种原因，所作的结论是不同的。死于审查，说明我思想落后、言辞傲慢、缺少大局观，是需要我自己去反省、改进的；而死于举报，则说明有一部分读者不喜欢我的文章，甚至说憎恶我的文章。毕竟，如果是单纯地不喜欢，关掉就好，又何必劳神去举报呢？

其次，两者之恶——如果有的话——的承担者也不尽相同。书报审查的恶，是普鲁士保守政权的恶，是威廉四世和他的君主立宪大梦的恶，不是普鲁士人民的恶；而检举揭发的恶，固然要由史塔西来承担一部分，但那些向鲁斯彻斯街103号打电话的东德公民——他们是工人、医生、大学教授、推销员等——才是真正的恶的源泉。

说举报者是「恶」的，未免看上去有些过分，尤其当我们将动机考虑进来时。大多数人检举的动机难以说是阴暗，而只是单纯出于内心的「正义观念」。看到一颗肿瘤，正确的做法是将其切除；看到一株毒草，把它拔掉。于是，自然而然地，看到一种似乎是危险的观点，便务求从实体上将之消灭，阻止它传播。

问题在于，谁有权决定什么观点是「危险」的呢？点下「举报」按钮，人们便放弃了自己裁断的能力，转而将这个问题留给公权力去回答。而历史已经向我们证明，在有些问题上公权力往往不会按照有利于你的方向去裁断，而是按照有利于它的方向去裁断。或许人们与公权力之所见在个别问题上达成了一致，但这种一致是短暂的。当利益考量将举报者放到天平的另一边时，今日他们所穷尽的一切检举手段，都会掉转枪口，造成意料之外的回火。

即便有些观点真的是「危险」的，那也应该用理性而非强力来表达观点。用强力替代理性，从智识上说是懒惰的，从品德上说是懦弱的。

说它在智识上懒惰，是因为点「举报」非常容易，甚至不需要中学学历，毕竟「举报」两个字连小学生都认得，触屏手机幼童都会用。但是能够在理性的指引下反思自己的观点，并组织语言和论据，做出有道理的反驳，着实需要一定的智力投入，而这恰恰是有效讨论的前提。

说它在品德上懦弱，是因为这一种逃避。归根结底，点击「举报」所招来的强力介入并不属于举报人。它出于自己的利益考量做出决定，自始至终都不会受到举报者一丝一毫的操控。即使文章最后被删除了，举报者们也不会享有一丝一毫的功劳：这自始至终都是作者与审查者的对抗，荣誉属于他们。

迪特尔特·朋霍费尔曾经参加过德国抵抗纳粹的活动并因此被捕。他在监狱中向朋友写信，信中写道：

「愚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。」

一九四五年四月九日，纳粹德国投降前夕，朋霍费尔被绞死在集中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