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azimir Malevich, Sportsmen, 1931

前几天一篇叫做《各位,这里有点不对劲 | 对比美国2009年H1N1病毒和中国2020年冠状病毒》的文章被各大官媒转载报道。当在三个以上不同的公众号反复看到这篇文章之后,我忍不住去做了下fact-check,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。

这篇文章的主题比较明确:世界各国对中国疫情的反应有点过度,一方面表现在对中国采取的措施(如旅行禁令等),另一方面表现为对中国政府的评价,以及对海外中国公民(乃至华裔)的仇视情绪上。第三点我觉得没什么问题,第二点跳过,但是第一点可以探讨一下。

第一点的主要论据就是2009年「美国」H1N1的疫情。作者指出,2009年的H1N1疫情比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要严重得多,但是当时世界各国似乎没有这么大惊小怪,推出对美国实施旅游禁令等措施。对比之下,各国对今日中国的态度,似乎有点过度反应了。

美国 vs 墨西哥

可是因为作者是来自美国,因此对美国的H1N1流行情况比较关心。然而,H1N1是从墨西哥而不是美国传出来的。2009年3月17日,墨西哥的瓦哈卡发现了后来被确诊为H1N1的第一个病例。[1] 按照这么个情况,要搞旅游禁令,墨西哥才应该首当其冲。原文中作者发问:「2009年,在美国的英国臣民是否受到来自他们王国的,离开美国的通知?」如果你把「美国」换成「墨西哥」,就会发现,英国外交和联邦事务部在2009年4月27日发出通知,不建议公民进行任何「前往墨西哥的非必要旅行(against all but essential travel to Mexico)」[2] 当然,「不建议前往」与「建议离开」有所不同,但必须注意到,直到2009年5月1日,墨西哥仅有156例感染和9例死亡,而WHO统计的全球感染也只有300多例。[3] 按照作者的想法,恐怕英国政府在这种情况下就采取这样的措施,也挺不对劲的。     

死亡数 vs 死亡率当然,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作者数据的选择。我们知道,绝对的数字和相对的数字是不能比较,更不能混为一谈的。比方说我告诉你,中国总资产40亿的家庭有1000万人,而瑞士只有3%的人能达到这个标准,显然我不能得出中国人更有钱的结论。当然前面的数据是瞎编的。

记住这一点,我们来看作者是怎么说的。他举了三个数据来说明H1N1疫情新冠病毒疫情更严重。这两个数据都在文章的开头被提到:2009年,美国爆发甲型H1N1流感,美国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。这次公开宣布的全球大流行,最终感染了6000万人,并在当年导致至少18449人死亡。但甲型H1N1流感全球大流行的最终情况远比这更糟糕,根据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2012年报告的最终统计,死亡人数接近30万人。按照最多的口径来算,30万条人命可不是一个小数字,听上去比新冠疫情严重多了。然而,除以上文作者提到的6000万感染病例之后,死亡率只有0.5%。值得注意的是,30万这个数字是作者移花接木的结果,我们后文细说。根据2020年2月6日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数据,湖北省确诊病例的死亡率为3.1%,全国则为2.1%,是前者的4倍。[4] 这样的对比之下,很难得出H1N1比新冠病毒更危险的结论。

美国病例 vs 全球病例

其次,如果数据的统计口径不同,那么这些数据之间也不能相互比较。中国总资产40亿的家庭有1000万人,全球人口70亿,从中我们不能得出中国40亿资产家庭比例为1000万 ÷ 70亿 = 0.014%,而应该用中国的14亿人口作为被除数。同样的道理可以运用到这篇文章中。作者在文章开头说H1N1「在当年导致至少18449人死亡」,在段尾又说最终统计「死亡人数接近30万」。从1.8万到30万,相差接近17倍,不禁让人怀疑后面的数字是怎么来的。作者声称他的数据是从CDC来的,我们就看看CDC是怎么说的。

这是CDC对2009-2010期间H1N1的各项数据的最终估计(final estimates)[5] 这些是美国境内的数据,与作者在第一段开头所列举的数据基本吻合。值得注意的是,CDC对死亡数量的估计是12,469,而作者则取了估算范围内(外?)较高的值18,449。

文章的中部,作者对「30万人死亡」这个数据做出了解释这是给你的数据:“CDC的研究人员估计,2009年H1N1大流行病毒导致201,200人呼吸系统死亡,另外83,300人死于与H1N1感染相关的心血管疾病。”总共284000人死亡。令人震惊,不是吗?有了具体数值,出处很容易找到。[6] 高亮部分表明,作者的提供的数据是准确的,也确实是CDC做出的估计。

然而,您读一读后半句

他们亦计算出非洲与东南亚——拥有约占全世界38%的人口——的死亡病例占了51%。再品一品标题

CDC 估计全球 H1N1 死亡数量: 284,000

就会发现,作者所谓30万人死亡,是全球的统计数据;而作者说的6000万感染,是美国本土的数据。显然,作者作为英语母语者不可能不知道global一词的含义;至于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,值得玩味。事实上,根据一项2013年的研究,H1N1的死亡率大约在0.02%左右,新冠病毒是其将近100倍。[7] 面对这样悬殊的差距,不知道作者的观点是否站得住脚?

后见之明 vs 当前数据

第三,评价某项措施,应当依据当时可以获取的数据而非事后才能获取的数据。诚然,作者所引6000万感染数是很吓人,但是这是2009年-2010年累计一年的发病数量,并且是在2011年才做出的估计。很难想象,2009年3月的时候,各国政府如何能得到到3年之后才能得出的数据,并以此制定政策呢?既然如此,我们看各国的行动是否符合比例原则,应当参考各国政府当时可以获得的数据。同样,H1N1事后(ex post)的数据来不能用来和新冠病毒当前的数据对比。正如上文所引英国《卫报》的报道显示的那样,5月1日时,WHO估计全球病例超过300个,而此时距离第一例在墨西哥被发现(3月17日)已经过去一个半月。相比之下,(官方宣布的)新冠疫情之后不到半个月,仅中国就有4万多例。孰轻孰重,一目了然。

写在后面

水平低的作者用谎言来忽悠人,高明的作者用真相来忽悠人。这篇《各位这里有什么不对劲》的作者无疑属于后者。他没有直接把结论写下来,因此我们抓不到马脚:他展示事实,引导读者自己得出结论。纵观全文,他从未提到「H1N1比新冠病毒更严重」,没有说「各国的采取的措施是大惊小怪」,只是把数据——有误导性的数据——摆出来,然后反问读者,「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?」

是啊,是有些东西不对劲。

[1] CDC: Outbreak of Swine-Origin Influenza A (H1N1) Virus Infection — Mexico, March–April 2009, https://www.cdc.gov/mmwr/preview/mmwrhtml/mm58d0430a2.htm

[2] The Guardian: Swine flue travel advise, https://www.theguardian.com/travel/2009/may/05/swine-flu-travel-advice-update

[3] The Guardian: Asia’s first swine flu case reported in Hong Kong, https://www.theguardian.com/world/2009/may/01/mexico-economic-shutdown

[4] 新京报:数读新型肺炎④|湖北死亡率下降 疫情拐点来临?http://www.bjnews.com.cn/finance/2020/02/06/685346.html

[5] CDC Estimates of 2009 H1N1 Influenza Cases, Hospitalizations and Deaths in the United States, https://www.cdc.gov/h1n1flu/estimates_2009_h1n1.htm

[6] CDC estimate of global H1N1 pandemic deaths: 284,000, http://www.cidrap.umn.edu/news-perspective/2012/06/cdc-estimate-global-h1n1-pandemic-deaths-284000

[7] Reuters: Swine flu infected 1 in 5, death rate law, study shows, https://www.reuters.com/article/us-flu-h1n1-pandemic/swine-flu-infected-1-in-5-death-rate-low-study-shows-idUSBRE90O0T720130125